八落日照大旗
——例解“境界之大”
《人间词话》之五十六：大家之作，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，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，其词脱口而出，无娇揉妆束之态。以其所见者真，所知者深也。诗词皆然。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，可无大误矣。
后出塞五首·其二
杜甫
朝进东门营，暮上河阳桥。
落日照大旗，马鸣风萧萧。
平沙列万幕，部伍各见招。
中天悬明月，令严夜寂寥。
悲笳数声动，壮士惨不骄。
借问大将谁，恐是霍嫖姚。
早上刚进*营入伍，傍晚速到河阳大桥。
如血残阳照耀红旗，*马嘶鸣北风呼啸。
平坦沙漠排列帐篷，部队首领各自号召。
空中高悬一轮明月，*令森严黑夜寂寥。
静营*号悲咽颤动，壮士惨然不再自骄。
轻声询问谁是大将，模糊答语霍氏嫖姚。
《后出塞五首》是伟大的组诗，叙述了一位*士从应征参*到只身脱逃的经历，通过他的的遭遇反映了天宝之变的前兆史实。第一首，从*者自叙应征参*和辞家盛况；第二首，自叙述急行*路上的壮丽图画和隐含的悲怆；第三首，抒发豪情壮志和内心不满；第四首，揭露蓟门主将的骄横；第五首，叙述脱逃过程和至老孤独的情景。组诗在欢庆气氛中开头，在凄凉的气氛中结束，艺术地再现了一出个人的命运悲剧。全诗在内容上具有“诗史”性质，在艺术上具有“史诗”性质。
全景式的艺术再现，毫无疑问是“大境界”。王国维认为，大境界壮美，小境界优美，而“落日照大旗，马鸣风萧萧”是大境界，“细雨鱼儿出，微风燕子斜”是小境界。大诗人既能写大境界，也能写小境界，王国维用同一诗人的作品来阐明艺术美的对等性，两者不存在优劣之分。
“细雨鱼儿出，微风燕子斜”，就是严沧浪所谓的“透彻玲珑”；“落日照大旗，马鸣风萧萧”，就是阮亭所谓的“神韵”。虽然这两种学说皆有可取之处，但不能成为衡量所有诗歌作品的标准，王国维彰明了这两者的不足，提出了“境界”学说。以“境界”来衡量诗词的艺术价值，是王国维对中国诗歌理论的一个独到的发明。
“落日照大旗，马鸣风萧萧”“中天悬明月”“平沙列万幕”，大气磅礴；“细雨鱼儿出，微风燕子斜”，小巧玲珑。前者之于后者，犹如长镜头之于特写，七层宝塔之于象牙塔，石雕之于微雕，境界有大小，艺术无高低。
大境界：宏伟、壮阔、雄浑；小境界：精微、幽美、柔婉。
大境界阳刚，小境界阴柔。正如姚鼐所说：“那些喜欢阳刚之美的人，他们的文章就像雷霆，像闪电，像长风从山谷中出来，像崇山峻崖，像大河决开堤坝，像骏马奔驰；那文章的光彩，像明亮的太阳，像燃烧的火焰，像镶嵌金花的金属。那种文章对于人来说，就像登临高处眺望远方，像君王使万众朝拜，像击鼓激发上万名勇士去战斗。那些喜欢阴柔之美的人，他们的文章就像红日初升，像清新的风，像云，像霞，像烟，像幽深的树林中弯弯曲曲的水流，像水面上兴起的微波，像水流在荡漾，像珍珠玉石的光辉，像天鹅的鸣叫声直入天空。那种文章对于人来说，清深得像叹息，深远得像思绪，温和得像欣喜，凄伤得像悲戚。”
王国维拈出“落日照大旗，马鸣风萧萧”与“细雨鱼儿出，微风燕子斜”，为的是免除人们对大小诗人的先入偏见，说明境界大小与诗人的名气大小无关。诗词的艺术价值取决于是否有“境界”。由此可以推论：无论是豪放派，还是婉约派；无论是写实，还是荒诞；无论是古典主义，还是现代主义；无论是浪漫主义，还是现实主义……，在文学艺术的世界里，没有高低等级之分。
知识卡片
（１）洛阳东面门有“上东门”，*营在东门，故曰“东门营”。由洛阳往蓟门，须出东门。
（２）河阳桥在河南孟津县，是*河上的浮桥，晋杜预所造，为通河北的要津。
（３）大旗，大将所用的红旗。《通典》卷一百四十八：“陈（阵）将门旗，各任所色，不得以红，恐乱大将。”
（３）幕，帐幕。列，是整齐的排列着。这些帐幕都有一定的方位和距离。
（４）笳，中国古代北方民族的一种吹奏乐器，似笛。通常称“胡笳”。胡人卷芦叶为笳，吹以作乐，后以竹为管，饰以桦皮，上有三孔，两端加角刁斗笳吹。系北方少数民族的*中乐器。古管乐器。也叫胡笳。汉时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带。传说为春秋时李伯阳避乱西戎时所造，汉张骞从西域传入，其音悲凉。
（５）“嫖姚”同“剽姚”，汉武帝时，霍去病担任嫖姚校尉，曾经跟从大将*卫青出塞，这里是作为比喻。
（６）姚鼐（nài）（～）清代著名散文家，清代桐城派创始人。与方苞、刘大櫆并称为“桐城三祖”。原文：“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，则其文如霆，如电，如长风之出谷，如崇山峻崖，如决大川，如奔骐骥。其光也，如杲日，如火，如金镠铁；其于人也，如凭高视远，如君而朝万众，如鼓万勇士而战之。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，则其文如升初日，如清风，如云，如霞，如烟，如幽林曲涧，如沦，如漾，如珠玉之辉，如鸿鹄之鸣而入廖廓。其于人也，漻乎其如叹，邈乎其如有思，暖乎其如喜，愀乎其如悲。”
（７）古典主义，在艺术上主要是指对包含希腊及古罗马的古典时代文化的高度认同。古典主义将古典时代的品味作为标准，并试图模仿其风格。古典主义形成和繁荣于法国，随后扩展到欧洲其他国家，是启蒙时代、理性时代以及部分现代主义思想所提倡的概念。
（８）现代主义，十九世纪末兴起至二十世纪中期，具有前卫特色并与传统文艺分道扬镳的各种文艺流派和思潮，又称现代派。现代主义思潮本身具有很复杂的背景，严格地说，现代主义不是一个什么流派，而是由许多具有现代主义创作手法派别汇成的一股文艺思潮（包括美术、音乐、戏剧和建筑等等）。这种流派的产生有它的历史和地域因素：现代工业的兴起，涌现出一批中产阶级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，冷漠，孤僻，社会变成了一种异己的力量，作为个体的人感到无比的孤独。两次世界大战，人类历史上出现了用人类发明的枪支弹药屠杀自己的同类，西方的自由、博爱、人道理想的观念被战争蹂躏得体无完肤，西方的文明被抛进了一场深刻的危机之中，现代主义就在这样的条件下诞生。
（９）《人间词话》之九：严沧浪《诗话》谓：“盛唐诸公唯在兴趣，羚羊挂角，无迹可求。故其妙处，透澈玲珑，不可凑拍，如空中之音，相中之色，水中之影，镜中之象，言有尽而意无穷。”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。然沧浪所谓“兴趣”，阮亭所谓“神韵”，犹不过道其面目，不若鄙人拈出“境界”二字为探其本也。
（１０）严羽，南宋诗论家、诗人。字丹丘，一字仪卿，自号沧浪逋客，世称严沧浪。严羽论诗推重汉魏盛唐，所著《沧浪诗话》名重于世，被誉为宋、元、明、清四朝诗话第一人。
（１１）王士祯（年—年），原名王士禛，字子真，一字贻上、豫孙，号阮亭，又号渔洋山人，人称王渔洋。清初杰出诗人、文学家。是继司空图、严羽之后倡导“神韵”理论的又一大家，是“神韵说”的集大成者。遗憾的是，王渔洋平生只拈出“神韵”二字，并未对此作正面系统阐述。
（12）杜甫《后出塞五首》另四首：男儿生世间，及壮当封侯。战伐有功业，焉能守旧丘?召募赴蓟门，*动不可留。千金买马鞍，百金装刀头。闾里送我行，亲戚拥道周。斑白居上列，酒酣进庶羞。少年别有赠，含笑看吴钩。＼＼古人重守边，今人重高勋。岂知英雄主，出师亘长云。六合已一家，四夷且孤*。遂使貔虎士，奋身勇所闻。拔剑击大荒，日收胡马群;誓开玄冥北，持以奉吾君!＼＼献凯日继踵，两蕃静无虞。渔阳豪侠地，击鼓吹笙竽。云帆转辽海，粳稻来东吴。越罗与楚练，照耀舆台躯。主将位益崇，气骄凌上都:边人不敢议，议者死路衢。＼＼我本良家子，出师亦多门。将骄益愁思，身贵不足论。跃马二十年，恐辜明主恩。坐见幽州骑，长驱河洛昏。中夜间道归，故里但空村。恶名幸脱免，穷老无儿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