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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家乡人要出一本韦鹤琴先生纪念册,来信嘱写一篇小序。
我觉得这篇序由我来写不合适,我是韦先生受业弟子,弟子为老师的纪念册写序,有些僭妄,而且我和韦先生接触不多,对他的生平不了解,建议这篇序还是请邑中耆旧和韦先生熟识的来写,我只寄去一首小诗:
绿纱窗外树扶疏,长夏蝉鸣课楷书。
指点桐城申义法,江湖满地一纯儒。
诗后加了一个附注:
小学毕业之暑假,我在三姑父孙石君家从韦先生学。
韦先生每日讲桐城派古文一篇,督临《多宝塔》一纸。我至今作文写字,实得力于先生之指授。
忆我从学之时,已经六十年矣,而先生之声容态度,闲闲雅雅,犹在耳目。
关于这个附注,也还需要再作一点说明。
我的三姑父——我们家乡对姑妈有一个奇怪的称呼叫“摆摆”,姑父则叫“姑摆摆”,原是办教育的,他后来弃教从商,经营过水泵、造过酱醋,但他一直是个“儒商”,平日交往的还是以清白方正,有学问的教员居多。
他对韦先生很敬佩,这年暑假就请他住到家里,教我的表弟和我。
“绿纱窗外树扶疏”是记实。
三姑父在生活上是个革新派。
他们家是不供菩萨的,也没有祖宗牌位。堂屋正面的墙上挂着两副对子。一副我还记得:
“谈禅不落三乘后,负耒还期十亩前”好像就是韦先生写的。
好像就是韦先生写的。
他家的门窗,都钉了绿色的铁纱,这在我们县里当时是少见的。
因此各间屋里都没有苍蝇蚊子。
而且绿纱沉沉,使人感到一片凉意,窗外是有一些树的。
有一棵苹果树,这也是少见的。
每年也结几个苹果,很小,而且酸。
树上当然是有知了叫的。
汪曾祺
北方文艺出版
年7月
三姑父家后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。
有几个山东人看中了这片地,租下开了一个锅厂。
锅厂有几个小伙计,除了眼睛、嘴唇,一天脸都是黑的,煤烟薰的。
他们老是用大榔头把生铁块砸碎,成天听到当啷当啷的声音。不过并不吵人。
我就在蝉鸣和砸铁声中读书写字。这个暑假我觉得过得特别的安静。
韦先生学问广博,但对桐城派似乎下的功夫尤其深。
他教我的都是桐城派的古文,每天教一篇。
我印象最深的是姚鼐的《游泰山记》、方苞的《左忠毅公逸事》、戴名世的《画纲巾先生传》等等诸篇。
《游泰山记》里的名句:
“苍山负雪,明烛天南,望晚日照城郭,汶水、祖崃如画,而半山居雾若带然”,我一直记得。
尤其是“明烛天南”,我觉得写得真美,我第一次知道“烛”字可以当动词用。
“居雾”的“居”字也下得极好。
左光斗在狱中的表现实在感人:“国家事糜烂至此,……不速去,吾今即扑杀汝!”
这真是一条铁汉子。
《画纲巾先生传》写得浅了一点,但也不失为一篇立场鲜明的文章。
刘大櫆、薛福成等人的文章,我也背过几篇。
我一直认为“桐城义法”是有道理的,不能一概斥之为“谬种”。
韦先生是写魏碑的,我的祖父六十岁的寿序的字是韦先生写的(文为高北溟先生所撰),写在万年红纸上,字极端整,无一败笔。
我后来看到一本影印的韦先生临的魏碑诸体的字帖,才知道韦先生把所有的北碑几乎都临过,难怪有这样深的功力。
不过他为什么要我临《多宝塔》呢?
最近看到韦先生的诗藁,明白了:
韦先生的字的底子是颜字。诗藁是行楷,结体用笔实自《祭姪文》《争座位》出。写了两个月《多宝塔》,对我以后写字,是大有好处的。
我的小诗附注中说:
“我至今作文写字,实得力于先生之指授”,是诚实的话,非浮泛语。
暑假结束后,我读了初中,韦先生回家了,以后,我和韦先生再也没有见过面。
听说韦先生一直在三垛,很少进城。
抗战时期,他拒绝出任伪职,终于家。
韦先生名子廉,鹤琴是别号。我怀疑“子廉”也是字,非本名。
无心机,少俗虑,兴致盎然过生活。